侯且岸
2025年11月18日09: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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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多年的李大釗思想研究中發現:“演講”是展示李大釗思想和學識的一個重要的、不應忽視的環節。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現象是,李大釗往往在繁忙的政治活動之余,都要在所到之地的一所大學發表學術演講。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范例就是在1923年,為促成“國共合作”,他曾往來奔波於京滬之間,先后在上海大學、復旦大學、上海中國公學、上海職工俱樂部、天津北洋法政專門學校,發表演講12次,內容涉及馬克思的經濟學說、社會主義釋疑、文化與進步、史學與哲學、史學概論、美術與社會改造、勞動問題、茶貿易與蒙藏關系,等等。這些“演講”內容豐富,富有知識性、學理性,是我們動態認知“烈士之學”的珍貴史料。
有鑒於此,我在2020年作為電影《革命者》的歷史顧問,曾建議影片編導將李大釗的“演講”搬上銀幕,但由於實在缺少有聲資料而未能如願。2023年6月,守常研究院成立,在確定研究規劃時,我再次提出建議,希望將李大釗的“演講”匯總結集,單獨出版。今天,我的這一願望,在北大紅樓同仁的努力下終於實現了,內心感到十分欣慰。為使讀者能更好地閱讀本書,應編者之約,我結合自己的研究,對李大釗的“演講”做一學術分析,力爭提供一份有深度的“導讀”。
“演講”得當,“聞之者增無限之趣味,得之者獲較豐之效用”
“演講”是近代中國高等教育創新發展的產物,在北京大學,李大釗作為最早的嘗試者之一,為后世提供了示范。在他眼中,“演講”就是開風氣之先的工具,它可以補充學校教育之不足,“浴智識上之惠利”﹔聯貫各個學科,以除學科“不能匯通之弊”﹔文理(科)互鑒,使“各人所需智識之類量亦與之俱增”(以日本東京之社會學院為例)﹔“演講”得當,“聞之者增無限之趣味,得之者獲較豐之效用”。“足與吾人以感化力,而潛移默化,以高其志趣,闊其胸襟”。因此,“當以演說壇為惟一之戰壘”。
這部《李大釗演講集》所收入的“演講”文稿共76篇,時間跨度從1916年至1925年。它所涵蓋的主要是學術、理論內容,包含古今中外多學科知識,其中既有宏觀的看法,又有微觀的解析,體現了“烈士之學”的深度。“演講”中,李大釗沒有所謂“論戰”式的批判,隻有耐心細致的說理。因此,我們要依據學術史、思想史的發展,根據李大釗所從事的教學改革實踐,來動態理解他的“演講”。
李大釗的“演講”特色
李大釗的這些“演講”具有哪些特點呢?我試做歸納。
其一,這些“演講”開近代中國高等學校社會科學講座之先河,開發培養學生的科學興趣和創新精神。講座內容涉及諸多新學科,包括經濟學、社會學、政治學、哲學、歷史學、新聞學、圖書館學,以及大量鮮活的問題——學理與實際問題、社會問題、勞工問題、宗教問題、女權問題、青年問題,等等。從學科發展(社會科學的初步形成)著眼,在中華民國初年,這真可謂是破天荒之舉。
其二,這些“演講”傳播和發展“唯物史觀”,以“唯物史觀”為基礎,促進社會科學各個學科的確立與融合,推進北京大學等高校的教學改革。李大釗嘗試運用唯物史觀研究中國社會、中國經濟和中國文化。1920年10月,他開始在北京大學各系講授“唯物史觀”,並且專門編寫了一部《唯物史觀講義》。圍繞“唯物史觀”,李大釗的“演講”從“馬克思的經濟學說”開始,到“社會主義下的經濟組織”,到“社會主義釋疑”,再到“茶貿易與蒙藏關系”﹔從“歷史的作用”到“史學概論”,到“史學與哲學”,再到“歷史與人生觀”﹔從“社會問題與政治”,到“人種問題”,再到“勞動問題概論”,形成多條重要的理論線索。它們亦成為中國馬克思主義、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源頭。
其三,這些“演講”強調理論與社會實際、社會實踐的有機結合,引導人們開闊眼界,不僅了解並預見世界大趨勢,更要懂得各國自身的國情。1918年11月底,為闡明俄國革命的意義,公開表達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看法,李大釗在中央公園發表演講《庶民的勝利》。他提出,這次大戰“政治的結果是……民主主義戰勝”“民主主義戰勝,就是庶民的勝利”“新紀元的世界改造,就是這樣開始”。盡管是這樣預測歷史發展之大趨勢,但李大釗並未完全忽視歷史發展的曲折,以及存在的深層矛盾。早在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(15個加盟共和國)成立(1922年12月)前夕,李大釗憑借著對歷史的敏銳就已經預感到它同樣面臨著民族問題、民族主義的挑戰,未來的革命道路絕非平坦。李大釗在1921年3月發表演講《俄羅斯革命之過去、現在及將來》,明確指出蘇俄的民族問題的根源所在是復雜的民族矛盾,並且尚“尋不出統一的民族精神”“專靠外界的約束才伏於‘沙’權威之下”“種族既然很復雜,所以全俄羅斯境內的人民的習慣、風俗、宗教等,自然不能相同。我們對於這些很復雜的民族,而找到一個共同的俄羅斯主義,是一件不可能的事”。至於說“將來俄國改造成什麼樣子,還不能定”,其“前途情形如何,不敢斷定。這是世界上很大的問題”。今天看來,李大釗的這些論斷仍未過時,仍有著珍貴的思想價值。
其四,這些“演講”注重知識性與學術性的結合,培養學生嚴謹求實的治學態度,養成良好學風。例如在政治學研究方面,李大釗特別重視對概念、術語的理解與把握。這主要表現在對Democracy的認識上。1921年12月15日至17日,李大釗在中國大學作《由平民政治到工人政治》的演講。他說,Democracy這個字最不容易翻譯。由政治上解釋,可以說為一種制度。而由社會生活的種種方面去觀察,是近世紀的趨勢,現世界的潮流,遍社會生活的各方面幾無一不是Democracy的表現。這名詞實足以代表時代精神。若將之譯為“平民政治”,則只能表明政治,而不能表明政治以外的生活各方面。似不如譯為“平民主義”,較妥帖些。但為免掉弄小它的范圍,可以直譯為“德謨克拉西”。因此我們看到,在李大釗的著述當中,他幾乎從不使用“民主”的概念。李大釗又從詞源上做出分析,論証“現代德謨克拉西”的時代意義。他指出,“現代德謨克拉西的意義,不是對人的統治,乃是對事物的管理或執行。我們若欲實現德謨克拉西,不必研究怎樣可以得著權力,應該研究管理事物的技術”“這才是真正的工人政治”。可以說,這是李大釗“演講”最為精彩的部分,達到了“政理”的最高境界。
李大釗在“演講”中尤為注重邏輯與歷史的一致,展現了其特有的理性和嚴謹
上述特點的形成,很大程度上得益於李大釗在日本留學期間得到的歷練,立志於“深研政理”的他從特定的學術氛圍中深刻感悟到學術的真諦和學理的精髓。留日期間,李大釗廣泛地接觸西方民主學說、法政理論和經濟理論,也身臨其境感受到日本近代民主思潮的影響,從日本近代著名的政治思想家身上汲取思想養料。他還參加中華民國留日學生總會,擔任文事委員會編輯主任,主編《民彝》雜志﹔組織專門的學術研究團體——“神州學會”,編輯《神州學叢》﹔發起建立“中國經濟財政學會”,既關注學術演進,又注重“國民生計之爭”。
留學期間的李大釗還有一執著的學術追求,即探求學理必須與社會實際相符合。他非常不滿於時人“群取經於扶桑”,津津樂道“和化西學”,立志要到日本通過“深研政理”,從而真正厘清西學之本義,加以鑒取。就當時的“制憲”而言,李大釗認為,“制憲”必須精研法理,“自辟學域”。
我們了解李大釗的“演講”,也不能離開北京大學的新學科發展平台,以及北大的教學改革。事實上,李大釗與北大同仁的首次接觸就是通過“演講”。1917年4月初,在神州學會分會組織的特別講演大會上,李大釗結識了蔡元培、陳獨秀等北大同仁。自此,李大釗開始進入北京大學的學術圈,為日后的學術發展創造了條件。1920年7月,李大釗被聘為北京大學教授。在北大的教學改革中,他試圖移植日本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本科課程,實現政治學、法學、經濟學的有機結合,建構東方式的社會科學。初建中的北京大學政治學系帶有明顯的“早稻田風格”。
總之,我們可以在閱讀中體會到李大釗的“演講”特色。他在“演講”中尤為注重邏輯與歷史的一致,能牢牢把握這兩條“自然線索”,展現了其特有的理性和嚴謹,達到了很高的思想境界,形成了獨特的風格。他為我們樹立了學習的典范。
我相信,這部《李大釗演講集》不僅會吸引更多的讀者,也會成為李大釗思想研究的新領域。
(來源:北京日報,作者為中國李大釗研究會副會長、守常研究院院長、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“雙一流”特聘教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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